母亲何事欢喜?老白员外忍不住问。 白老太君把草纸递过去:外乡来的朱家父子,写诗给俺祝寿哩,写得真真是好! 老白员外双手接过,看完之后,他也觉得好。 就算不好,老母亲喜欢,那也必须好! 草纸随即传到知县向弼手中,这厮面露微笑,笑里又带着几分不屑。今天是别人的寿宴,他虽然鄙夷此诗,却也不好当面贬低,只说:第四句尚可。 白崇彦李含章郑泓三人,也都陆陆续续看了。 他们觉得还行,特别是最末句,简直化腐朽为神奇。 这就说到一个现状了,精于诗词和不擅诗词的人,对平仄格式的要求并不严。偏偏是向知县这种进士出身,相对比较精于诗词的人,眼睛里揉不得沙子,总感觉这首诗不堪入目。 别拿李清照举例子,她说苏轼写词不协音律,纯粹是出于私怨,跟文学本身没有屁关系。 而且怨恨还不小,公公因政治斗争而死,丈夫被抓去牢里审问。父亲被流放广西,获准回乡后郁郁而终。李清照本人,被禁止住在开封,独自滚回老家隐居。且夫家和娘家,彻底撕破脸皮,老死不相往来。 甚至连李清照的婚姻,从一开始就属于政治产物。 一切的一切,只因她父亲是苏轼的学生,而她公公是苏轼的死敌。宋徽宗要调和新旧党争,蜀党最适合做润滑剂,就让两家人联姻,党争再起时瞬间悲剧。 可怜天下父母心,写得多好啊,白老太君询问向弼,县尊可否让朱家父子,到主桌这边来坐? 向弼虽不情愿,却也笑道:客随主便。 白家二郎亲自去请,很快寻到父子俩,满脸堆笑道:两位请里边坐。 有劳了。朱国祥抱拳说。 不但父子俩过去了,还把小孩儿也带上,这多少让白二郎有些无语。 来到主桌,朱国祥拱手道:恭祝老太君大寿! 白老太君高兴道:不仅诗写得好,长得也一表人才,难怪女儿国主要招赘。 女儿国主招赘? 知县向弼听得一头雾水,搞不明白哪里有个女儿国。 在场的知情者,全都在憋笑。 他们也不拆穿,反正老太君高兴就好,九十高龄放在古代,勉强也算个人瑞了,人瑞说什么都可以。 朱国祥解释说:什么女儿国,皆为犬子戏言,老太君不要当真。 朱铭呵呵笑道:我乱讲的。 或许是那首贺寿诗,写到了老太太心坎里,白老太君怎么看他们都顺眼,脸上的笑容就没收过:便是乱讲,故事也编得精彩。小朱秀才可曾婚配?老婆子帮你物色一个好女子。 小子志在科举,待中举之后,再谈婚姻之事。朱铭托词拒绝。 白老太君说:考科举好,书中自有颜如玉。 谈及科举,向知县终于有话题了:既欲科举,所治何经? 朱铭回答:《易》。 向弼再问:师出何门? 朱铭说道:游学各地,四处旁听,并未拜师。 向弼对《易经》研究不深,故意绕开此书:大经要治好,小经也不可懈怠。吾且考你,有耻且格,作何义也? 这是在考《论语》。 朱铭微笑回答:格,至也。言躬行以率之,则民固有所观感而兴起矣,而其浅深厚薄之不一者,又有礼以一之,则民耻于不善,而又有以至于善也。 向知县沉默了。 不止是向弼,这整张桌子,但凡认真学过《论语》的人,全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朱铭。 一瞬间,全场寂静。 还是李含章最先打破这种气氛,他站起身来,整理衣襟,端端正正作揖:受教了!
白崇彦也反应过来,跟着起身作揖:受教了! 不敢当。朱铭站起来回礼。 郑泓那小胖子一脸懵逼,他虽然学过《论语》,但向知县刚才提问,只截取了四个字,这货甚至还没想明白出处。 朱国祥都不用仔细观察,现场这么大反应,肯定是儿子又在装逼了。 向知县沉吟道:格,至也确属妙解,发人深省。 在北宋末年,对格字的主流解释是正。有耻且格,就是纠正老百姓的思想道德观念,朝着善的方向引导。 而朱熹对此的解释,是让老百姓有是非心,自己主动追求并做到善——瞬间就把这句话,给提升了一个境界。 老白员外一直没说话,他的《论语》水平,只比郑泓好一丢丢,而且年纪大了记不住。此刻观察众人反应,哪里还搞不明白,当即赞道:小郎君好学问! 向知县还是有些不服气,一个没有名师教导的少年,居然可以说出如此妙论? 向弼仔细想想,再次发问:子曰:未之思也,夫何远之有? 朱铭很快答道: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,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。 向弼猛地拍手:你是洛学弟子! 洛学,就是程颢程颐的学派。 朱铭说道:久仰二程先生大名,可惜无缘一见。 李含章突然说:向知县,‘君子怀德,小人怀土。君子怀刑,小人怀惠’此句,朱大郎解为‘公私’二字。俺也去洛阳求学过,洛学可没有这般解法。 公私,公私向弼仔细思考,忽地大笑起来,哈哈哈,孺子可教也,可愿拜在俺门下读书? 什么鬼? 整桌人全都听傻了,见过无耻的,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。 人家朱大郎才学过人,每解《论语》,都能独树一帜发人深省,你莫名其妙要收别人做学生。你教得了什么东西吗?纯粹就是想占人便宜! 但知县主动收徒,朱铭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。 眼见朱铭为难,李含章出声道:俺观朱大郎天资聪颖,正要引荐给俺爹! 向弼闻言,尴尬一笑,他怎敢跟州判抢徒弟? 郑泓这胖子出来打圆场:俺早就知道了,朱大郎学问好得很。他不但学问好,故事也讲得好,每次听完他讲故事,都勾得俺晚上睡不着觉。 白家的私塾先生梁学究,就坐在主桌的隔壁。 这位老先生,平时眼花耳聋,学生打闹都不闻不问。此刻却忽然站起来,颤颤巍巍走近:孟子曰:‘贤者以其昭昭,使人昭昭;今以其昏昏,使人昭昭’。此句,小郎君可有新解? 新不新,我不知道,我也没拜过师,朱铭说道,我觉得可以引《礼记》之言解释,大学之道,在自昭明德,而施于天下国家,其有不顺者寡矣。 主桌这边,再次一片死寂。 便是向知县都不淡定了,坐那儿傻乎乎的看着朱铭。 《大学》在北宋末年,还没有单独成书,只是《礼记》的一部分,但已经受到很多大儒的推崇。 在座之人,仿佛遇到鬼了,他们做梦都想不到,这句《孟子》能引用《礼记》第四十二篇来解释。 如果科举时考这句,以朱铭给出的答案,只要文章不写得太烂,肯定能把阅卷官都给震住! 梁学究张张嘴,欲言又止,仔细想了想,拱手道:受教了! 老白员外忍不住想翻白眼,心里已经开始骂娘:俺给你工资,让你在俺家教书,合着你平时装聋作哑,你他娘的能够听见啊。 向知县就算再无耻,好歹也是进士出身,他这次是真服了,感慨道:小郎君真乃百年不遇之经学奇才,未拜名师也能有这般学问! 不服不行。 如果说,之前那些答案,还可能是少年人思维活跃。那最后用《礼记》来阐述《孟子》,就绝对不是侥幸,而是朱铭把《礼记》《孟子》给读透了。 更何况,朱铭说自己本经为《易》,那么《礼记》只是选修课程。 选修课程都能读透,主修课程还了得? 朱国祥一直在察言观色,此刻感觉有些不妙,儿子装逼好像装过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