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溯微以为自己很快会暴露身份。
但这件事情奇迹般地没有发生。这是因为朔月公主被陛下千娇万宠, 她自晓事起就有单独的宫殿,有听她号令的嬷嬷和卫队, 就算是贵妃上门也需通传。
贵妃不怎么喜欢这个被宠坏了的女儿, 所以当她探望公主时被侍卫挡在宫门外后,她面色不快,转身就走了。
沈溯微屏退众人, 得以在朔月公主的床帐内休养生息。
他解开裙装,引气入体给自己疗伤,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。这座宫殿大得可怕,也亮得可怕,每个角落都点着烛火, 每一样琳琅都是他不曾见过的, 满目光华在他眼中就像狂欢的妖魔。
幸好, 公主宫殿内的奴仆们知道朔月公主喜怒无常,不敢离她太近,所以也没人发现异样。
朔月公主以受惊为由休养了大半个月。人人只当她心有余悸,所以不喧哗吵闹,还觉得这是件好事。
沈溯微和衣躺在帐中,夜夜无眠。他想睡着, 但无论他如何许愿, 都无法再梦见那个狐狸少女了。
一闭上眼, 黑暗之中, 时而浮现满脸魔纹的母亲,时而是被扭断脖子的朔月公主不甘地扑过来向他索命。他惊醒时,手指轻轻痉挛, 连翕动的睫毛上都沾着冷汗, 但不能出声。
他很绝望。
就连仇恨在这样滔天的无助中, 都变成了一根弱小浮木。
母亲临死前留过话,她说有人会来救他们,带他入仙宗修仙问道,他的命运会就此改变。
但他不知道那人是谁,更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,为了不失信于母亲,只好一日日地等下去,等到彻底坚持不住的那一日。
他将衣裳盖在自己的脸上,遮住帐外烛火的朦胧光亮。
宫内的宝匣内有许多留影珠,记录着朔月公主成长的片段。月底他已通过宫内的留影珠,将朔月公主的一言一行记在心里。但大的考验才刚刚到来。
一日,内侍来请他入宫:“陛下宴饮大臣,要让公主一起去吃鹿肉。”
暴君的命令无人敢违背,装病不能奏效了,两个丫鬟将他提到了凳子前梳妆打扮。年迈嬷嬷的梳着他的头发,讨好地同他说话。她的拇指向下抚过他双耳的耳垂,顿了顿,“咦”了一声:“公主才穿的耳,这么快又长上了么?”
沈溯微心中一沉,手中握着的金钗已出,将她敲晕。
帐瞒。嬷嬷的身子软软倒下。他摸索出水灵根的浅显天赋,凝出冰针,把自己耳垂刺破,从妆匣内取出一对耳珰戴上。随后他跨过嬷嬷的身体,跟着内监走了。
自北商君入魇后,性子愈发暴虐。弦葭动乱,臣子们自危久矣。偌大的宫殿内,残余着刚刚处刑大臣后的血气。炮烙生肉的味道混合酒气,融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。
地上、桌案上却摆放着百十盏奢华的琉璃宫灯,将此人间地狱照得雪亮,亦将在桌案上淫.乱取乐的宫女们雪肤照得如扭动的春蚕。
怪诞的声、光、影,一齐入眼。
沈溯微原本便对血腥味敏感,一踏入此地,便觉头昏脑涨,瞳孔在强光下缩小又猛然扩大,变得滚圆,随即他的脑袋嗡地一响。
眼前一片黑暗,什么都看不见了!
他在地洞中不见天日太久,已然令视力脆弱,又在心中落下阴影。此时他太紧张了,竟一时激发了心盲,屋漏偏逢连夜雨。
沈溯微攥紧宫灯,眼前一片黑,手指在不自知地颤抖。
宫殿内的魔气深重。暂且无人发现他的异样,亦是因为周遭有不少人入魇了。凡人入魇,人性渐弱而兽性渐强,宫殿内十分混乱。盘中鹿肉只炙烤了半熟,还淌着血。端着酒和烤鹿肉的宫女走着歪斜的步子,悄然将裙摆下一条黑色的尾巴收回去。
一切魑魅魍魉,都仿佛隐匿在黑暗中。
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,一头撞在柱上,佩环发出脆响!
正在同宫女取乐的北商君闻声,注意力被吸引,狐疑道:“朔月?你站在那里做什么?”
他向角落看去,一袭黑色宫装的朔月公主面对着柱子一动不动,很是奇怪。
“来父皇这里。”他一眨不眨地盯着“朔月”,朝她勾了勾手。
朔月转过身,她的面容还是一样玉雪可爱。她微敛双目,步子有些奇怪,走了两步,又直直撞在了面前的柱上。
不能再走了!
已经被注意到了。
沈溯微无声地站定,浑身的恐惧如同尖刺一般在黑暗中竖立起来,手中青焰也燃起了火苗。
这下北商君亦发现了不对,他蹙了蹙眉,自座位上站起,慢慢地走到朔月的身边。
“朔月,你怎么了?”他俯身按住女儿的肩,首先嗅到的却是她身上新鲜的血味。
他的鼻子动了动,狐疑地嗅,血,血腥。
这血的味道很不对劲,却很令他兴奋,它像是沈落身上的味道。
是刚刚扎破的耳洞。
这个追杀他数年的人慢慢靠近,沈溯微亦反应过来,一把将他推开,清脆的童声叱道:“走开,别碰我。”
他还记得朔月在留影珠中是如何颐指气使地说话。
北商宫被推了个趔趄,却放下心来。这是朔月不错,他甚至哈哈大笑:“不愧是孤的女儿,跟孤的脾气十成相似。”
“来人,请公主上座!”
带着魔气的宫女们围拢过来。沈溯微再走时,不着痕迹地绕开了他撞过的那根柱子。上座才发觉衣衫被冷汗湿透了。
*
另一边。
徐千屿等了两夜,没有再等到少年沈溯微。她隐约感觉他出事了,就在上一次见面之后。左思右想,不能再等下去。
“这地方很好,可是日子久了也很憋闷。”这日天一亮,她便同道君道,“师兄,我想出来。你放我出来,不然,你至少给我把剑。”
灵溯道君闻言,面容沉寂下来。
他的眼瞳漆黑无神,沉寂时,透出一种无措的神态,令徐千屿忐忑,心中又划过不忍。可她还是直直地看着他,没有退却。
半晌,道君点点头,道:“确实少些什么。”
“你去哪里?”徐千屿眼睁睁地看着他化雾消失。
她等到傍晚,道君重新出现在阁子内。
他身上落满雨珠,雨滴在他漆黑的发丝上滚动,一滴滴落在地上。他手中拿着一把狭长的白色的长剑,垂眸以袖将它擦拭干净。
徐千屿咽了咽口水,他将剑从镜子下递过来,她拿过来,出鞘半边,银光映亮她的脸颊。
这是阔别已久的败雪。
是她前世的佩剑,亦是夺去她性命的剑。她看向灵溯道君,眸光泛着亮。
灵溯道君侧头打量着她,呼吸隐有些沉,平静道:“这样果然好多了。”
他知道徐千屿爱自由,做笼中之鸟她会不快。
镜中这些日子,不过是水中花月,都是他的妄念罢了。
周遭狭小的空间,慢慢地溶解边界,扩大了一周,能让徐千屿站起身来。她忍不住问:“师兄,你受伤了?”
这只有一个原因,他受伤势弱,心魔才会扩大。
灵溯道君道:“不要紧。”
徐千屿没再发问,嗡然以败雪剑刃与他相对,沈溯微以苍阙接住。她的剑术进步许多,但比起百年的剑君还差些道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