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迷糊糊之中,拓拔野听见若有若无的箫声,寂寥淡远,刻骨苍凉,心中蓦地一阵欢喜,喃喃道:“仙女姐姐……仙女姐姐……”突然惊醒,大声叫道:“仙女姐姐!”
周身麻痹僵硬,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,一时之间就连脖颈也无法转动。凝神察探,心中大喜,周身经脉竟已痊愈完好,只是经络气血似是被极为冰寒之气镇住,暂时不能运转。当下一边气随意转,缓缓调息,一边叫道:“仙女姐姐!”
箫声顿止,万籁俱寂。明月当空,星辰寥寥,两侧雪崖冰壁高矗峭立,耀射着清冷的光芒。竟是在一个寂静而狭窄的冰山雪谷之中。拓拔野心中忽地一阵迷惑,依稀记得自己从那山腹甬道跃出之时,四周乃是山腹内壁,怎地竟到了这露天的山壑中?
“你……你醒啦!”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,既而一张清丽绝世的脸容扑入眼帘。一时明月失色,冰雪无光。
拓拔野见她安然无恙,心中大喜,叫道:“仙女姐姐!”
姑射仙子“啊”的一声,一双澄净秋水中,满是欢悦欣喜之意,低声道:“你叫我仙女姐姐?你认得我吗?”
拓拔野一呆,旋即恍然,暗自忖道:“是了,隔了四年,我变化如许之大,她自然认不出我了。”但不知为何,心中仍然一阵失望,微笑道:“我……在下拓拔野……四年前曾经在玉屏峰上见过仙子一面。”心中紧张,只盼她能立时想起。
姑射仙子低声道:“拓拔野?玉屏峰?”俏脸上一片茫然。拓拔野心中如遭重锤,蓦地一阵失望酸苦:“原来她竟连一丁点也记不得了。在她心底,我原不过是一颗微尘罢了!”
姑射仙子微微摇头,怅然道:“对不住,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啦。”明眸凝视拓拔野,又道:“公子既然识得我,能告诉我,我究竟是谁吗?为什么会与公子在一起?这里又是何处?”
拓拔野又是一愣,脑中嗡然一响:“是了!难道她竟然失忆了么?”心中凛然惊骇,思绪飞转,心道:“难道又是那些水妖施了什么妖术,让她记不得从前之事?”忽然一阵欢喜:“原来她并非单单记不得我,实是中了妖法失忆的缘故!”
见他脸上闪过惊诧、愤怒、欢喜诸般神情,怔然不语,姑射仙子心下诧异,又低声呼唤了他几声,拓拔野方才如梦初醒,沉吟道:“从前之事,仙子当真一点也记不得了吗?”
姑射仙子轻摇螓首,低声道:“不错。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。”
拓拔野呆呆地望着她,心中砰砰乱跳,口干舌燥。突然冒起一个古怪的念头:“难道仙女姐姐失忆,也是上苍冥冥中安排的么?她记不得自己的身份,便不再是木族圣女,也不必守身独处……既然如此,我又何必定要让她恢复记忆?带着她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,做一对神仙眷侣,岂不逍遥自在?”
姑射仙子站起身来,白衣飘飘若飞,叹息道:“原来你也不知道。”月光照着她的脸容,迷茫凄婉,楚楚动人,身影孤单落寞,仿佛要随风飘去。
拓拔野忽然一凛:“拓拔野,你这般自私卑劣,岂是大丈夫所为?”脸颊如烧,收敛心神,道:“你是当今木族圣女、姑射仙子蕾依丽雅!”
姑射仙子娇躯微微震动,低声道:“木族圣女?姑射仙子?”眉尖轻蹙,秋水波荡,反复低吟了数十遍,失望烦恼,摇头叹息道:“我记不起来啦。”
拓拔野心中一动,喜道:“仙子,我怀中有一个玛瑙香炉,是当年在玉屏峰上你留下的……”姑射仙子冰雪透明的指尖轻轻一点,拓拔野的衣领登时翻开,玛瑙香炉从乾坤袋中徐徐飞出,落到她兰花般的掌心。
莹白剔透的玛瑙香炉在她掌心缓缓旋转。月光折射,眩光流舞。姑射仙子的容颜在折光照耀下变幻不定,还是黯然摇头,指尖轻弹,将香炉徐徐送回拓拔野怀中。
拓拔野心下失望,体内真气越转越快,终于将冰封的经脉尽数冲开,“啊”的一声,跳了起来,周身冰屑簌簌掉落。从腰间拔出无锋剑,倒递与她,说道:“这剑乃是木族神器,那夜你曾让我好好保存,你还记得么?”
姑射仙子握住剑柄,妙目凝视良久,摇头道:“是无锋剑么?但为何又断为半截?”
见她依旧浑然不觉,拓拔野心下一阵难过怅惘,想起那时月夜,她手握断剑,黯然神伤的情形,更是心潮汹涌,低声道:“人有情,剑无锋。此剑原是当年贵族圣女空桑仙子送与神帝的定情之物。空桑仙子因情得罪,被流放东海汤谷,神帝伤心欲绝,将此剑抛入龙潭,因缘际会,被我得到……”
姑射仙子微微一颤,秋波荡漾,沉吟道:“空桑仙子?”
拓拔野见她似是想起某事,心中一喜,但见她目光渐转迷茫,心中又不由得沉了下去。忽然心念一动,从腰间取出珊瑚笛子,悠扬横吹。
笛声清越宛转,如幽泉呜咽,空林风语,说不出的苍凉凄伤。月光如水,一阵寒风吹来,冰屑纷飞,随着笛声节奏,韵律飞舞。
姑射仙子怔然而立,出神倾听,白衣翻涌,黑发飞扬,竟似是痴了。不知何时,妙目中滢光点点,一颗泪珠倏然滴落,低声呢喃道:“朝露昙花,咫尺天涯,人道是,黄河十曲,毕竟东流去。八千年玉老,一夜枯荣,问苍天此生何必????昨夜风吹处,落英听谁细数。九万里苍穹,御风弄影,谁人与共?千秋北斗,瑶宫寒苦,不若神仙眷侣,百年江湖。”
素手一颤,断剑铿然没入坚冰石岩。继而柔荑舒展,五指如花开落,掌心突然凝聚起莹白光气,滚滚卷舞,倏然化为一枝玛瑙洞箫。斜倚于唇,十指跳动,合着拓拔野的笛声,一起吹奏那《刹那芳华曲》。
笛声清幽激越,洞箫苍凉悠远,交相跌宕,**刻骨。两人四目凝视,突然悲喜交集,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,似乎在很远很远的从前,两人就曾经这般临风齐奏……山风鼓舞,万千冰晶银魄在姑射仙子、拓拔野四周萦绕飞舞,在月光中闪着点点银光,仿佛流萤,仿佛飞雪。
一曲吹罢,余音袅袅不绝。漫天冰屑悠然飞舞,缓缓落地。半晌,两人两两相望,仿佛被冰雪凝铸一般。
姑射仙子玉靥泛起淡淡的嫣红,低声道:“这曲子好生熟悉,听了让人莫名地伤心。”拓拔野道:“仙子,你记起些什么了吗?”姑射仙子蹙眉思忖片刻,摇头道:“我记得这曲子的歌词,却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了。”
拓拔野心下失望,心道:“他奶奶的紫菜鱼皮,不知那些水妖使了什么妖法,竟然这等霸道!”
姑射仙子道:“公子说我是木族圣女姑射仙子,却不知公子又是谁?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么?我们为何会在此处?”虽然心中殷切,这一连串的问题依旧问得淡雅而从容,殊无急促之态。
当下拓拔野将四年前自己如何邂逅神帝,如何在玉屏峰与之相遇,又是如何从蜃楼城流亡东海……等等,择其要点,一一道来。至于纤纤身世,则略过不提。说到自己追踪比翼鸟,到了钟山,遭遇身中春毒的姑射仙子时,拓拔野不由大感尴尬,面红耳赤。
见姑射仙子晕生双颊,妙目中微有愠意,连忙咳嗽道:“仙子放心,拓拔野虽非君子,却绝非浮浪狂徒。并未对仙子有……有不敬之举。”他与姑射仙子狎昵良久,虽未污其****,却已有肌肤之亲,“无不敬之举”可谓含糊之至。心中暗自羞惭,脸烫得仿佛烧焦一般。
姑射仙子秋波流转,瞥见臂上守宫砂鲜艳依旧,羞恼神色一闪即逝。脸上忽然又是微微一红,低声道:“比翼鸟?”
拓拔野道:“正是。”突然想起它们尚在乾坤袋中,连忙探手入怀,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掏出。
比翼鸟簌簌发抖,脖颈四下扭转,“蛮蛮”低叫。突然扑扇翅膀,抖落片片冰屑,一只朝着拓拔野,一只朝着姑射仙子,欢快地鸣叫起来,极是兴奋。
拓拔野吃了一惊,忖道:“比翼鸟如此激动,难道当真表示我和仙女姐姐……”心中狂跳,瞥望姑射仙子,却见她俏脸嫣红,眼中满是羞嗔之色,两人目光对撞,齐齐扭开头去。
拓拔野定了定神,又继续往下述说。姑射仙子蹙眉道:“公子说我中了西海鹿女的极乐丹,除了……除了男女交合之外断无可解,那么为何我现下安然无恙?说我中了奇毒,经脉内全无真气,为何我现下真气充沛,经络丝毫无损?”
拓拔野心中一凛,适才他见姑射仙子醒来,极是激动,一时间竟没有想到此节,被她这般质询,登时说不出话来。思绪飞转,亦是迷惑不解。
姑射仙子见他张口结舌,又道:“你说我们被雪崩困在山腹之内,为何又突然到了这山壑之中?”语气渐转冷淡,似已有怀疑之意。
拓拔野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仙子,此中奥妙,拓拔野实是不知。”见她秋水明眸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双眼,似乎想要看到他内心深处,心中一跳,凝神坦然相迎。
姑射仙子凝望他半晌,眼中疑虑之意稍稍消散,轻轻点了点头,道:“倘若你说得都是真话,我要多谢你啦。”
拓拔野松了口气,心中忽地一阵委屈。在这清丽绝世、素雅端庄的姑射仙子身前,他竟仿佛又变作了当年那个****、忐忑不安的少年。心中紧张,患得患失。
两人默然无语,各自沉吟。
拓拔野四下扫望,这冰壑极是狭窄,最阔处不过六丈来宽,两壁陡立千仞,险峻之极。地势倾斜,北高南低。回首上望,北边远处又是一座高峻险峰,冰雪其覆,崖顶至高处有一凸出的巨石,其中黑黝黝状如洞穴。
拓拔野凝神细望,险些笑出声来。那山高大浑圆,果真如玉壶一般,凸出的洞石便象是玉壶的壶嘴。心中一动,想起《大荒经》所述,忖道:“是了!此山既是玉壶山,想来我们便是从那壶嘴中掉出来的!”
忽听比翼鸟“蛮蛮”乱叫,极是欣悦。拓拔野扭头望去,见那对怪鸟簌簌振翅,摇摇摆摆地朝下方飞去。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,一齐飘然追去。
比翼鸟欢声鸣叫,绕过横亘的冰崖,朝右飞去。冷风鼓舞,拓拔野二人忽地闻到一股奇异的幽香,腹中登时一齐“咕咕”乱叫起来,方感饥饿难耐。
拓拔野忍不住莞尔而笑,见姑射仙子玉靥飞红,知她脸薄,连忙真气运转,将腹内叫声弹压住。
雪地之中,冰壁之侧,几株矮矮的红树参差而立。那红树高不过六尺,赤干丹叶,开满了五色奇花,异香扑鼻。那花儿共分五瓣,各为红白蓝紫黄,斑斓眩目。树梢上悬挂了灯笼似的红果子,光滑红润,轻轻摇曳。
比翼鸟扑翅飞到那丹树枝头,脆啼欢鸣,啄食红果。
拓拔野笑道:“你们倒真是觅食的一流好手。”伸手将红果摘下,以掌心真气擦净,便欲递与姑射仙子。
姑射仙子微微摇头,纤手曲伸,“哧哧”轻响,枝头五色花缤纷飞舞,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掌心。一道浅绿色的真气螺旋飞舞,五色花登时化为颤巍巍的花冻玉膏,晶莹剔透。